短视频与大众文化生产

发布时间:2024-05-13 12:04:56 来源: sp20240513

原标题:短视频与大众文化生产

开栏的话

短视频已成为这个时代极为醒目的媒介景观。

短短几分钟甚至数十秒的视频,捕捉着日常色彩斑斓的瞬间,是市井烟火的一瞥,是人文风情的剪影,是社会百态的速览。在短视频叠加成的流动画卷中,世界正以光速展开。不分职业,无论长幼,只要手机在手,就有“停不下来”的乐趣。但火爆的另一面,不少人也正思考信息传播的速度与质量、碎片式表达与知识连贯性、浅表化盛行与深思考退场等问题。

毫无疑问,短视频正深度参与人们精神文化生活的建构。从即日起,本版开设《短视频文化现象观察》栏目,梳理短视频流行的深层逻辑和媒介特质,分析“人人刷短视频”背后的网络用户情绪和大众文化心理,并尝试就正确打开短视频提出可行性建议。

许多人未曾料到,短视频可以如此之短。多数短视频由手机录制:几分钟甚至数十秒,一个完整的表述单位业已完成——主题也罢,人物也罢,小小的情节曲折也罢,必要的元素一应俱全。或许,人们可以重新认识影像符号的表现潜力:简短的影像编辑可能展示的意义远远超出预想。我们时常可以在互联网上看到,两个小时左右的电影被压缩成八九分钟的短视频介绍,故事的来龙去脉已然清晰浮现。

当代文化之中,大型作品与小型作品之间张力前所未有。一些人钟情于四十集电视连续剧,众多粉丝持续追随数百万字甚至逾千万字的网络小说,几页的短篇小说或者数行的诗作似乎不“过瘾”;另一方面,“段子”、笑话、脱口秀、相声篇幅短小,微博一度仅限140字。短视频显然是“小”的代表作。还有比数十秒影像符号更短的作品吗?

许多专家对于小型作品始终沿袭一种解释模式:生活的节奏愈来愈快,许多人忙得像陀螺,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对付那些大型作品。微信时代已经到来,一个信息半秒之内抵达世界的另一端。那么多事情如此迅捷地发生又如此迅捷地消失,各行各业以及个人感官必须动员起来,竭尽全力适应这种速度。这时,短视频的诞生恰逢其会。当然,这种解释悄悄屏蔽了另一种可能:人们仅仅是享受而不会反感烈马疾驰一般的生活节奏控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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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这种生活节奏的呼应,几分钟甚至数十秒的视频长度仅仅是外部表象,重要的是影像符号的涵义一览无余。从新闻即景、宠物逗乐、健身小知识到一段舞蹈、一曲演唱、一场球赛片断,各种短视频的清晰内容如同一张简明表。没有什么微言大义需要沉吟再三,反复推敲;象征意象或者原型的破译毋宁是画蛇添足。轻松的浏览、无足轻重的主题恰好填塞忙碌工作尚未覆盖的时间缝隙。

然而,轻松的浏览、无足轻重的主题、愈来愈快的生活节奏或者影像符号恰恰是许多人文知识分子诟病的内容。轻松的浏览只能吞咽那些缺乏营养的文化快餐。精神空间堆满劣质产品之后,经典文化不再有容身之地。令人担忧的是,轻松的浏览与无足轻重的主题正在训练一种浮浅的阅读方式。短小的篇幅,一目了然的内容,人们的眼睛和思想只能适应若干文化碎片。厚厚的文化典籍与深奥的辞句不堪重负,形式陌生的电影、音乐、绘画因为不知所云而遭到果断放弃。即便如此,人文知识分子也没有理由主张一个荒谬的前提:晦涩即是文化价值的表征。但是,他们担心一种思想能力的缺失。如果浮浅的阅读方式演变为精神常态,如果分析、研究、怀疑、批判一律视为无事生非的炫技,那么,民族的精神质量可能从经典文化设置的标高迅速下滑。当然,这种担心远远超出作品解读的范畴。思想能力无法胜任的时候,人们必将以各种自以为是的方式解释复杂的文化构造乃至历史现象。

对于浮浅的阅读方式追根溯源的时候,许多人文知识分子公然抵触现今的生活节奏。无论是生产体系的效率、经济与商品的周转速度还是交通体系、文化传播媒介,工业社会正在带动历史的巨大提速。从现世的财富增长、科学知识的迭代升级到感官接收的众多信息,人们可以在各个领域发现这种提速产生的深刻后果。但是,一批人文知识分子试图追问的根本问题是:加快了步伐的历史要到哪里去?可以看到,世界上还有许多不公、灾难、贫富悬殊或者资源争夺并未减缓。人类正在自己的欲望鞭挞之下匆匆赶路。更快的生活节奏通常与更多的收入联系起来。可是,更多的钱财就是更大的幸福吗?

哲学家倡导过一过“沉思的生活”,他们用“过度活跃”形容这种烦躁不安的精神意识状态。不过,人文知识分子种种微弱的疑问不可能干扰技术逻辑的坚定进展。火车、轮船、喷气式飞机、卫星、手机、互联网,技术的爆发期正在产生接二连三的效应。对于“快”表示质疑显然落后于时代,包括精神意识领域的运转速度。工业社会发达的交通工具日行千里,迟钝的精神意识不得不跟上步伐。统计表明,20世纪以来的理论学派与新概念正在成倍地增加。人类大脑的计算速度有限,可以将快速运算转交给机器——据说目前最快的计算机每秒可以运算54902万亿次。“快”是一个不可抗拒的指令,不论是理论概念的生产、计算速度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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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业社会的提速很大程度依赖机器,而且,机器同时生产出新型的符号:影像。从1839年照相机的发明开始,影像符号开始进入生活。历经摄像机、放映机、各种附属的编辑与发射设备到互联网与手机的持续进化,影像符号终于发展为一个成熟的表意体系,并且以大面积的渗透不动声色地改变了社会文化结构。曾几何时,拍照是一个奢侈的待遇,只有富家子弟才可能拥有照相机并掌握这种时髦的艺术技能;后续而来的电影放映要求更为完善的社会条件,不可或缺的电影院与放映设备作为公共文化设施赢得社会财政的支持。电视机开始改变这种状况。尽管电视机也曾是一种文化奢侈品,但是,这种机器很快与电冰箱、微波炉、空调等共同作为庸常的家用电器潜入家庭。

如果说,电影院通常矗立于艺术范畴,那么,电视机穿插于家居时的闲言碎语或者餐桌上的菜肴气味之间。电视机并非仅仅将电影搬运到寓所的客厅,更为重要的是,电视机亲密地成为日常文化的组成部分。漫长的电视连续剧周围洋溢着浓厚的家庭氛围,身着家居服饰、端一杯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与盛装赴电影院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行为。现今的电视节目更为自觉地投合市民趣味。电视机不仅插播大量广告,而且设有烹调、购物、钓鱼、唱戏等带有浓重世俗气息的栏目。令人惊异的是,这一台小小的家用电器彻底地改变了社会的夜生活。晚餐之后从事扑克或者麻将娱乐的社会人员顿时削减了许多,路灯之下的象棋摊以及纳凉闲聊的人群几乎消失。当然,书籍的读者也在减少。许多人已经认可,电视机里的影像符号是寓教于乐的最为重要工具。

我相信多数电视从业人员未曾估计到,互联网与手机的结合对于电视行业会形成如此严重的挑战。挑战沿袭了电视行业的成功经验,只不过执行得更为彻底。客厅里的电视机缩小为手机握在巴掌之中,人们根据个人时间表与空间处所任意挑选观看的节目。如同街头琳琅满目的超市,各大网站存放许多影像符号商品供人选购。短视频无疑是最为抢手的商品,一个完整的观看只要几分钟甚至数十秒;如果短视频的内容值得推荐,轻点手机上的微信就可以传递给感兴趣的相关人员。转瞬之间完成观看与传播的所有程序,这种效率的确可以与风驰电掣的生活节奏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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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视频极大增添了人们的视觉经验。古代社会,人们的信息与知识绝大部分来自文字转述。简陋的交通工具限制了生活半径,亲眼所见的范围十分狭小,譬如,又有多少古人真正见识过浩瀚的大海或者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照相机或者电影放映开启了视觉经验的另一个窗口,电视机真正带来巨大的冲击。日复一日的电视节目上天入地,无奇不有,这时的人们已经可以修改一句古语:秀才不出门,什么看不到?相对于电视节目,短视频叙事更多注视人间百态。如果说,电视摄像机倾向于捕捉相对宏大、壮观、带有公共性质的景象,那么,录制短视频的手机则深入生活的各个平凡角落,收集种种人间的烟火气息。有图有真相,一个世俗的、喧闹嘈杂的世界开始活灵活现地还原于手机屏幕之间。

或许人们可以察觉一个微妙的区别:相对于古人遗留的优美文辞,众多短视频之中农业文明意象急剧缩减。唐诗宋词的明月清风、古渡扁舟、星垂平野、细草微风逐渐隐没,短视频之中的“社会”推开自然景象挤到前台,占据了视野的中心:街道、社区、商铺、车水马龙、城市楼房、家居餐桌、校园一隅;露面于手机屏幕的狗多半是家庭宠物,野鸭或者天鹅游弋于公园的人工湖。短视频诞生于现代社会,农业文明正在交臂而过,手持手机录制短视频的这一代人对于农业文明意象关注相对较少。当然,人文知识分子往往在另一个意义上评估这个文化交接。他们心目中,短视频与文字符号的差距并非农业文明意象,而是思想的深度。人文知识分子的告诫是,不要因为影像符号的直观而疏远甚至放弃文字符号。迄今为止,文字符号仍然是人类社会文化典籍的大本营。影像的拍摄既无法表现形而上的“道”,也无法记录内心细腻的情绪波纹。

自从照相机问世以来,影像符号持续探索自身的表现特征及其修辞策略,镜头的推、拉、俯、仰以及分镜头的蒙太奇显示了影像符号的发展史。电影无疑是各种镜头语言的集大成。电影之所以可能承担曲折复杂的叙事,恰恰因为影像符号业已拥有一套可以与文字符号相提并论的表述能力。相对于电影一波三折的故事陈述,MTV镜头语言的内在逻辑是旋律与象征。如同文字符号之中的抒情诗,MTV力图制作出抒情性的影像符号组织。然而,这些探索与短视频的距离太远了。

如同日常生活的俚俗口语,短视频仅仅使用粗糙的镜头语言:要么调出手机软件进行一些简单的剪辑,要么一个镜头拍摄始终。电影周边构成一个单独的文化部落:大名鼎鼎的导演,身价居高不下的演员,令人咋舌的投资数额或者票房收益,精益求精的镜头语言是这个文化部落的事情;电视周边构成另一个文化部落:那些肩扛摄像机的电视记者负责拍摄各种严肃的新闻,他们的镜头语言权威、标准、端庄、明快。相形之下,五花八门的短视频记录各种民间活动,带有民间的欢快、生猛、泼辣、诙谐;大众既充当文化消费者,又充当文化生产者。流量带来的经济收益或许仅仅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然而,哪怕没有经济收益也不能阻止大众嗨起来。如同卡拉OK的自娱自乐不在乎演唱水平,短视频镜头语言的优劣也是无足轻重的事情。

许多人未曾料到的另一件事情是,如此之短的短视频可以看那么久。手机屏幕左划一下右划一下,不知不觉消耗了一个上午。一个上午记住了什么?各种短视频制造出万花筒一般的片断混成一片。一些人认为,万花筒一般的片断恰恰是后现代社会的典型感觉。后现代真的到来了吗?这不是多么重要的问题。我宁愿关注短视频背后两个倾向的演变前景:首先,手机、互联网、影像符号与大众的结合正在形成某种程度的文化狂欢,如何保存乃至激励大众的文化主动精神?其次,人文知识分子的种种担心并非杞人忧天,浮浅的阅读方式会不会降低产品的文化水准,劣币驱逐良币?两个倾向的角逐并非一朝一夕,而是涉及漫长的理论故事谱系,只不过短视频的大量涌现将会续写新的一章。

(作者:南帆,系福建师范大学文艺批评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责编:王连香、李楠桦)